60岁的流浪女人,在垃圾堆上建起一座城堡
城堡高达七米,形制似西洋建筑,尤其那座四四方方的塔楼,让整个建筑看起来像一只独角兽。
城堡的建造者张素英,是一个60岁的流浪者。从2012年到2018年,仅凭双手,她用垃圾场里搜寻来的建筑垃圾,从无到有堆砌出了一个庞然大物。
没人说得清这个瘦小的女人是出于什么原因,要建造这样一个极具个性的巨大建筑。张素英自己也从未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。2018年,这座城堡被当做违章建筑拆除,张素英也离开了村庄,继续她的流浪生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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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佝偻着腰,穿着从垃圾堆里淘出来的旧衣裳,缓慢地扶着木梯,艰难地攀爬到高墙上,然后拿着石块和铁丝,盘坐下来,专心致志地开始修修补补。天天如此,雷打不动。
周围荒野人迹罕至,只有劳作的声音此起彼伏。“哗哗啦啦”是张素英开始搅拌起泥浆;“叮叮当当”是张素英正把一个石块砸牢;“沙沙沙沙”,是张素英从木梯上攀爬而下,踏着积雪,步履瞒珊地走向河边打水或是沿着公路,去寻找新的建筑材料。
在旁人眼里,那些摞满残垣断壁的深坑不过是垃圾场,然而对张素英而言,这却是她给作品增砖添瓦的宝库。几块砖头、几根铁丝或者一大块碎水泥,都值得让她走上几公里,一直走到了城市的边缘,挑挑拣拣,再拿绳子在肩膀上绑牢了,一个人费着力气背回来到“城堡”前。
张素英并不是本地人。
2012年,她突然地出现在了这个西北村落里。本地人习惯称呼她为老婆子,好奇地看着这个陌生老婆子在砖窑外竖起一面石墙,再把石墙变成房屋,最后房屋越来越多,渐渐形成了一栋庞然大物。这个女人也和这座庞然大物一样,全身上下充满了一种与众不同的神秘气息,没有人说得清她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山沟,也没有人说得清她为什么会选择在这里停留。
虽然乍看上去,她和普通的流浪者没有多少差别:一头花白的长发,一张被岁月摧残过的苍老面孔,说起话来轻声细语,大多数时间里保持着沉默,常伴左右的只有两条流浪狗,一条白狗,一条黄狗。
她喜欢打扮,随身揣着一把木梳子,空闲时便站在路边,将一头过肩长发散落开,再饶有兴致地一缕一缕慢慢梳好,指尖在发梢间轻巧地穿梭,绑出来两条细长的麻花辫,一左一右,在胸前来回晃荡,仿佛挂了两串俏皮的风铃。
她也喜欢漂亮衣服,黑黢黢的砖窑里,悬挂着从周围犄角旮旯翻出来的收藏品——五颜六色的衬衣、连衣裙或者毛衫,被她小心翼翼地清洗干净,一件一件展开,用挂钩高高吊在窑顶。窑顶漏了许多小洞,一束束阳光从破洞倾泻下来,将衣服上的色彩照射得格外显眼,在昏暗朦胧的氛围中,如同一副绚丽的印象派油画。
她还特别喜欢干净,去修葺那座“城堡”前,总忘不了套上护袖,戴上手套,换上雨靴,然后再围上一件破围裙,偶尔还会在头顶罩上一个塑料膜,全身上下武装得严严实实。
甚至于每天入睡前,她也必须要拿出一条毛巾,先反反复复地擦拭那张“床”——砖窑正中的一个暗红色破沙发。砖窑四面漏风,尘土飞扬是常态,无论如何打扫,这张“床”最后还是会脏,还是会落满灰尘。然而张素英却很固执,偏偏要这样做,做完了,才抱来被褥,整整齐齐铺好,手指再压一压,如同完成了一套仪式。
村民们并不讨厌张素英的与众不同。虽然搞不明白张素英为什么要盖一栋奇怪的房子,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把这栋奇怪的房子盖那么高,但是对她谈不上不反感,甚至慢慢地,还有了一点欣赏的态度。
一方面,这得益于张素英的手艺。虽然用的全是边角材料,也缺少装饰和雕琢,但这座纯手工搭建的“城堡”却有一种粗犷的美感,尤其在这座亘古不变的村落,就仿佛一个高傲、特立独行的闯入者一般,给平淡的生活增添了不少话题。
偏偏她又很热心。每每到了农忙,不用人开口,她就会不请自来,熟练地操练起农具,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地帮忙,仿佛一切都理所当然。而且奇怪的是,她并不收钱,无论村民怎么塞钱给她,张素英始终拒绝,急了,干脆把钱扔在地上掉头就走。
村里人摸不透她的脾气,也不知道她在思考什么,但是明白,这个老婆子并不坏。
这样日复一日的相处,大家渐渐熟络,张素英和那座“城堡”都成了村子的一部分。偶尔,她也开始提及一些往事。在那些只言片语里,人们终于知道了张素英不是北方人,老家在千里之外的湖北新乐乡;知道了她出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,到达成县时已经六十岁上下;也知道了张素英曾有过家庭,有过一个丈夫,并生下一个女儿,后来有一天毫无征兆地决定抛下一切,独自开始了自己的流浪生涯。
这像是《月亮和六便士》里才有的故事,主人公思特里克兰德,人到中年,事业安稳,却在某一天突然不辞而别,离开熟知的一切,背井离乡去巴黎寻求艺术。
对恪守传统的人来讲,这样的举动显然难以理解,过于离经叛道,无异于天方夜谭。有人企图为张素英的举动找一个合理的动机,向她打探起以前的生活:“张素英,是不是你丈夫对你不好?”
“他很好。”
“那你为啥走?”
“我不爱他。”她从容不迫地回答,口气淡然,表情不喜不悲,却听得人目瞪口呆。
也有人对她吸烟颇有微词,说:“女人不能抽烟。”
而张素英的回答是一个绝妙的反讽:“但我就是女人。”
那座“城堡”越来越高,终于有一天,吸引到了艺术家的注意。
孟小为是一名画家,有一天驱车经过,一眼就被这座奇奇怪怪的房子震惊了。他觉得张素英有一种超脱普通人的气质,于是决定以张素英为主角,拍摄一部纪录片。
镜头下的张素英渺小而倔强,在苍茫荒凉的土地上,犹如一只孤独的蚂蚁,周而复始,折返于垃圾场与她的“城堡”之间。饿了,就在“城堡”外烧一团火做灶台;渴了,就去河沟里灌几瓶水。
他问张素英:“最近好着呢吧?”
“好着。”
“没啥病吧?”
“没。”
“天气冷得很,晚上冷不冷?”
“不冷。”
这是典型的张素英的回答方式。物质上的烦扰她向来漠不关心,只有在孟小为劝她,房子够用了,就不要盖了,她才流露出一些不一样的神情,嘴上说着“不盖了”,一转身,又跑去建筑工地翻找废弃石材,爬上高高的“城堡”,将一块块碎石镶嵌在石缝间。
不知不觉,这座城堡多了一扇漂亮的玻璃窗;没过多久,二层上多出出了两个立柱;再过一段时间,木梁不知何时被包裹了铁皮,露台上也新出现了两堵围墙。
风雪里,张素英在盖房;新年的炮竹声里,张素英依然在盖房。
孟小为劝她:“你盖的根本不能住啊,而且特别的危险啊,所以你为什么一定要修这个房子啊?”
张素英用不以为然的口气说:“因为没事做嘛。”她抓起搅拌好的泥浆,均匀地在石块上涂抹,似乎是自言自语一样讲:“来年三月,房子修好了,住进去。”从梯子上爬下来,她转过身,弯腰钻进黑咕隆咚的“城堡”,只轻飘飘地留下一句略带嘲笑的反问:“你没修过房子吧?”
这种口吻很像是英国电影里,那些居住在中世纪城堡里的古板贵族,高傲,不苟言笑,又固执己见,多数时间一言不发,但凡张口,绝对妙语连珠,怼得人讲不出话来。
张素英的做派也一样很贵族。她虽然不善言辞,但待人接物很有礼节。孟小为来探望,她会主动搬来椅子,伸伸手指,张罗着让他去坐;下雨时,见孟小为站在窑外,就主动递过来一把雨伞;吸烟也一样,必然掏出火机,要先给孟小为点上,接下来才轮到自己。
可以看出,张素英可能是一个出身不错的女人,她读过书,也认识字,至少受过良好教育,大概率还懂得一些建筑学。这也让她和普通的流浪者,在精神层面上有了显著的区分。
而张素英也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流浪者,她更像恰巧走到了一个村庄,恰巧寻到了一个荒原,恰巧决定在荒原上盖一座这样的房。
与此同时,张素英被人安置进了收容所。
在孟小为的纪录片播出后,网络上对于这一部分曾经有过不少争议。有人谴责执法人员的做法过于暴力;另一部分人认为,这样的举动是出于善意,“城堡”破旧而危险,本质上是为了保障张素英和村民的安全。
无论观点如何,这些说法其实都是以旁观者的角度,针对结果去评判行为的合理性。而行为的合理性,对于张素英来说并不重要。重要的只有结果,这座“城堡”没了。
救助站里的生活算不上优渥,但保障一日三餐,能够遮风挡雨。不过张素英显然并不喜欢。没过多久,她便又重新回到了熟悉的砖窑,过起了流浪者的生活。但是这一次,她没有任何继续停留的理由了。最后一次被人见到时,她正背着被褥,匆匆向外面走。
有人喊她:“你要去哪儿呀现在?”
张素英的回答依然简洁:“往高处去。”
这个苍老而骄傲的身影越走越远,终于消失在了山坡上。导演孟小为在结尾的字幕写道,“人活着的内在本质是灵魂的自由,我想张素英的灵魂与她本人是分离的。她贫穷的其身之外,无有其二,她生活的每个日子中,常伴有阴郁、忧伤、不安、甚至是恐慌和小心翼翼,但她却开了一个让他人视为荒诞的忧伤的阳光下的‘玩笑’。”
孟小为常说,自己很像“张素英”,张素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,锲而不舍地搭建“城堡”,而他常常窝在自己的工作室,日复一日地作画。
某种程度上,或许我们每个人都是“张素英”,是一个游走的人,一个过客,是自己人生中的流浪者。但精神层面的完整和独立会让个体变得独特,让一切重复的行为变得有意义,如同张素英最后留下的那句“往高处去”——高处在哪儿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我们始终怀有“往高处去”的勇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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参考资料:
1、纪录片《张素英的“城堡”》
2、读者《张素英和她的“城堡”》
3、纪录片《张素英的“城堡”》60岁拾荒女如何徒手筑“城堡”导演专访
4、网易,少先队长,《张素英:一个无根无家的流浪者,倔强的用城堡构建自己的新世界》
5、最人物《神秘女人,张素英》